/ 風雪睡入島的懷抱 /

2019年1月27號凌晨一點出發，渡過十三小時的機程後抵達哥本哈根，等兩個多小時轉機，再乘三個小時左右到達雷克雅維克——醒醒睡睡，到達卻仍是27號的上午十一時許。

由丹麥轉飛冰島那一程，實在抵抗不住積澱下來的倦怠，甫上機便陷入昏睡，連起飛了也渾然不覺。直至被機長廣播叫醒，一打開眼，機窗外已經暗夜換日。平野壙垠，窮盡千里目是蒼茫的雪。飛機穿梭在雲層間，淡灰的雲體融進素色的背景撲來，驟看是白頭浪的錯覺。但亦非滿目是白：水平線之盡，晨曦仿如北歐女子雪白皮膚上的一抹胭脂，淡淡地染紅了天與地的交接處。（冰島的冬季，十一時才日出）偶然馬路破開荒原，彎曲蜿蜒，像上帝不慎在畫紙上倒翻了墨水。

時間的落差與陌生到極致的風景，合織成踩在夢境邊緣般的不真實感：來了嗎？真的來了嗎……直至第一刀來自這島嶼的風刮過臉頰，留下刺痛作見面禮時，我才產生了一種真實感——來了。竟然真的來了，冰島。

 / 寂寞如硫磺的聲線 /

車子駛近地熱谷，不用下車，異味已從窗戶、車門的隙縫鑽入。打開門，濃烈味道像滾燙的湯蒸面而來。朋友說這硫磺味像極了臭蛋——我不知道。我一生中沒有與之匹配的記憶。好像在某個地盤或油站，或城市某個腌臢的角落隱約聞過，如今這氣味被提煉、無限放大，讓我想起了牆下老者久經歲月刮花而變得粗礪沙啞的聲帶，聲線經過甩了門牙的洞口發出嘶嘶漏風的音色，席地吟唱曾經。2500年前，曾經他年少氣盛，恣意噴發火焰，揮手改變泥土顏色，世界圍繞他原始的欲望公轉，如今老了。冬來時，風雪蓋過依舊斑爛然日漸蒼老的面容，生命長久教會他寂寞和收斂。岩流如血液在地表下沸騰湧動，只焮熱坑坑洼洼的泥漿，咕嚕悶響。小沙丘氣孔排出蒸汽，把無疆的憂傷遣入空。

/ 衝突美學 /

凌寒。訪黛堤瀑布那清早，氣温跌至負20度，怒風吹得人鼻水直流，臉頰生痛。穿上兩條褲子仍不夠，靴子不幸入雪，簡直雪上加霜。一度想退縮返回車上，轉念又不願錯過任何一個風景，於是硬著頭皮（不只是勉力去做的意思，那時候真的冷得人頭頂發硬！），走入嚴霜凜冽。

從瀑布的尾走回頭。右邊一條寬闊奔流的河，舉目遠眺不見盡。平時如此長的瀑布河，中後段水已緩息，更何況此處河道並不窄——可以想像瀑布水量有多大。小路無指示，不過河流就只一個方向，辨路容易。人影疏落，前人踏雪留下印跡零碎。我走其上，把腳印踩深一點；風捲過，腳印復返淺一點。

愈近源頭，湧動的河道打得更開，鳴聲漸隆。當遮掩盡去，黛堤瀑布在眼前完全敞開，這號稱歐洲水量最大的瀑布，的確震撼！百尺寬的水瀉像金戈鐵馬縱身一跳，雷鼓擊淵，衝底時水花四濺，炸開魚雷轟動，燃起硝煙白茫——這樣剛陽澎湃的畫面，斜陽下卻閃動著輕柔浪漫的蒂芬妮藍。陽光不照的河段，水色由輕亮而漸沉啞。剛柔、陰陽、輕重、哀樂：這劇本用一個靜態畫面，承載了所有二元對立。矛盾之美，盡致淋漓。

/ 在奶油色的夢境邊緣遊戈 /

世界在懵懂中晨醒。當第一道光剖開冰島的黑夜，弦月在近地的天空尚未落下，孔雀已在地盡頭開屏，流火如水裏顏料暈開。濃橙到淺黃，到淺藍，而漸深。背光的矮山立出剪影，遠遠看來已被壓成土丘。再遠一點，大片灰藍色的晦蒙陰影，不知是山是雲。

一路前驅。電台主播以莫名的語言主持節目，時而穿插同樣莫名卻耐聽的獨立電音，與輪胎穩定轉動的聲音混合，使人昏昏欲睡。

天又亮了一點。從濃烈沉重，變成奶油狀的蠟筆粉色。糖霜般的薄雪灑上深藍色的水體。像一個連續的夢：半醒的我如是想。

公路旅行真好。好就好在走走停停的隨性。像畫面裏的那一刻，當時我們隨意停靠在天橋邊。冰覆的雪河恰好破了個洞；雲疊的天空裂了道縫，水天得以接吻。這恰好又恰恰好被我們路過而見證。

我總是被這種啟示般的緣份感動。在大自然的運轉中，人類只是它悠久戲碼中趨近零的存在，不比一片飛雪更重，有我、無我它也會上演。但我就是遇見並記住了，且把風景變成靈魂其中一塊拼圖。我試圖梳理自己似有若無的感應：原來，並非我的印證，為它真實的存在賦予意義；而是我在賦予它我所認為的意義的過程中，印證了自己存在的真實。

/ I believe in the life of the grasses and spring without end. /

冰島機場的某口窗，印著這句話，在火燒的景壁前，像一張立體的名信片迎接每位來去冰島的乘客。我們在社交平台的個人頁上，寫下能代表自己信念的短語；冰冷的國度則以此方式，表達對生命的熱情。第一日，我打開相機拍下了旅途的首張照片，紀錄遊的始端。翻看相片，當時被短句輕扯的情緒，如今越發膨脹。那十天，看過一生難以忘懷的風景後，回 頭才明暸：那份說不清的情緒叫感動。原來冰島選擇了最好的一句，預告 我將會經歷什麼。當時的我不清不楚，只隱約有種呼應，仿佛句子像來自 遠方的感召。